衣服翻出来自然是一家人最兴奋的时候,弟媳回菊也拿出了自己为公婆买的衣服。娘家和婆家还是不同,娘家物质丰足,一直活在物质里的大嫂需要的是精神而不是物质,婆家精神丰足,为了满足精神宁可抻断腰筋也要上楼的公婆需要的是物质而不是精神。婆婆把一套套新衣穿到身上,满脸的褶子都开了,公公虽然没在我们面前试,但站在婆婆对面,端量来端量去,说了一句让儿女听了都有些脸红的话:“像老年模特。”当然,娘家和婆家最大的不同还在于,我的母亲已经九十岁,虽是大嫂的婆婆,却已多年不当家了,权力自三个儿子分家那天就移交给了大嫂,大庆的母亲才七十岁,虽是我和回菊的婆婆,可这个家因为没有分,也因为婆婆身手灵活,过日子的权力依然在婆婆那里。这意味着,同为一家的芯子,在娘家,燃烧的是大嫂,在婆家,燃烧的是婆婆。虽然暗里,婆婆常受公公的气,可明里,婆婆高兴了,或者说婆婆漂亮了,公公还是高兴,公公高兴了,一直因为漂亮而受压抑的婆婆更加高兴,婆婆瘦削的脸颊布满少有的红晕时,整个屋子都有了温暖的色调。
有高兴做底,有回家这一天身心的劳累做底,我睡了一个少有的好觉,我、大庆、建建,我们一家三口占据了弟媳一家三口的屋子,换了地方,本是很难睡好的。有一个好觉做底,大年三十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棂的瞬间,还是有了和儿子一样的美妙心情。儿子为了除夕熬夜,夜里早早就上了床,当警觉我也醒了,他带着因深睡而干涩的嗓音说:“妈妈,今儿个就过年了,我太兴奋了。”所有的一切都为了这一刻,所有的忙碌、准备都为了这一刻,我不知道我和大庆有没有盼过,公婆一定是盼过,因为只有这时儿女才会团聚,回菊二庆一定是盼过,因为只有团聚,公公才不至于因为不喜欢二庆而愁眉苦脸,我的儿子建建和弟媳的女儿小栓更是盼过,因为只有这时,他们才可以不纠缠在枯燥的书本里。说句心里话,看身边人高兴,你的心也不由得就被感染,觉得有一个巨大而隆重的好事正款款地向你走来。
那巨大而隆重的好事,不过是放鞭炮,穿新衣,吃年饭,包饺子,请“年”,看春晚。那巨大而隆重的好事,来到时既不巨大又不隆重,一早二庆把一只二踢脚从窗口扔出去,爆响时声音在空旷的外面孤单地下滑,让你反而有一种空荡感,建建和小栓穿了新衣,下楼跑了一趟,回来时异口同声道:“真没意思,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忙活了一上午年饭,倒是抢进了厨房,可临吃时,膀挨膀地挤在一起,重复了以往的局面,不等吃,脑门就出了汗。午饭后安静下来,某些人酒足饭饱,比如公公、大庆、二庆,回屋里小睡,某些人酒不足饭也不饱,比如婆婆、我、回菊,但要忙着烧水洗头洗脚,这也是老家的一个规矩,女人们只有午饭后才能洗头洗脚。
把一上午的油烟气洗去uff0e顶着一头洗发香波的清香准备晚上的饺子。以为好事还在后边,可是,煮了饺子,公公,大庆,二庆,建建,这个家里的男人到十字路口望着坟地方向把“年”请回家,点了供桌上的蜡烛、香,给老祖宗磕了头,这些仪式一样样做下来,一切就像小时候过家家,再平常不过。倒是三代男人冲墙上的宗谱跪下时,心里某个部位慌跳了一下,但恰因为慌跳,让你觉得某些隆重的时刻已经过去,它们已经随供桌上飘散的香气,弥漫在屋子的每个空间。这时,身边手机短信的铃声响了,是那些心急的朋友来自远方的祝福。看上去,所有的祝福都是冲着就要开始的新的时光,可你稍稍留心,就会觉察到那躲在祝福后边的哀婉,因为这样的短信一个跟着一个:光阴已逝辞旧岁万象更新过大年。
所谓隆重而巨大的好事,其实只在等待和盼望里,或者说,在你等待和盼望时,好事就已经发生了。好事充斥在每一寸正在流动的时光里,时光流动正是好事流动。它随着晚会一个又一个节目流逝,随手机里一个又一个短信升空,挽不住留不下,到除夕的钟声进入倒计时,发子饺子下了锅,公婆从屋子里出来,大庆掏出给父母的六千块钱压岁钱,掏出给建建和小栓每人二百的压岁钱,这似乎是这个年中能够留住的唯一的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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