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城。派水草堂。
都入了冬了,张佩纶背在身后的手仍然拿着把团扇。素绢扇面上几笔浓淡相映的兰草写得淡雅恣意。他昂着头,眼睛盯着屋中正前“兰骈馆”三个字的素榜——朝采同本芝,夕掇骈蕙兰。取嵇含《伉俪》之句——那是光绪十六年十月十九,他和鞠耦新婚时老丈人李鸿章的手笔。搬出总督节署的时候,他们夫妇把它也带了出来。不过他的思绪只在这几个字上稍停了片刻——《易》曰: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我二人其庶几乎?——便随着性儿高高低低,没个准头的飘摇而出,飞得远去了。
他心里像一片被风吹起的纸片,飞升跌宕。
赐环(放逐之臣,遇赦召还谓之“赐环”。)后前途无着时,他先是被延为直督衙门西席,接着被招赘为婿,成了直督衙门的娇客。墙外风言风语那没有办法,只能由他。墙内娇妻可人,诗酒风月,日子舒适,只不如意。
不说张李两家是世交,李鸿章和他也是多年交情,张佩纶谪戍之前也是一中一外,官场默契。
李鸿章对他,师友尊长集于一身。从革职发往张家口戍所,这些年李鸿章对他,视之为国士,可谓关怀备至。
入住直督衙门后,军国大事不但不让他回避,反而多与之相商。然则对张佩纶倾囊而出的意见和建议,李鸿章又不太听从。两个人总尿不到一个壶里。这让张佩纶再次感到力无处使。有时候两人较起真来,李鸿章一时兴起说的刻薄话还让他倍感挫折,那颗骄傲又敏感的心灵由此常常在低檐之下的屈抑不伸中备受煎熬。这是张佩纶揉在甜蜜生活里,一屡潜藏心底却会在他不经意时翻涌而出的苦。
“小李届不惑尚且如此轻浮无自知,真为一叹!生父(李经方的生父是李鸿章六弟李昭庆,经方早年过继给鸿章。)尚且不以能战名,何况是他?前敌的将领有哪个是他药囊中物,要紧时安能听命?”他心里感叹,“妄想前敌为帅!贪绝顶风光而不知足临深渊,如此不知深浅,岂不误国,误师相,害自己!”
黄海战后,据说丁汝昌舰队损失严重且难修整,连逡巡威海、旅顺之间都已力不从心。平壤溃了师,鸭绿江防如同虚设,东洋人在花园口上陆,使野战之师不能及时回援,金旅瞬间陷落,天津、北京一时竟都不知所措了。
处理壬午兵变的时候,他就写信给李鸿章,劝他不要依违和战之间,而是下定与日本一战的决心。他认为日本野心勃勃然然毕竟是蕞尔小邦,国力有限。与其视其坐大成祸,不如早图。他能猜出几分李鸿章的想法,但又不在局中,给李鸿章写过几回信,李鸿章依然是支吾两可的态度······
马江之战时的阴云重新在飘荡到他心头。可那时候自己徒有虚名,即使以身蹈火,徒叹既无事权,又没有如臂使指的力量可供一搏啊!
“淮自湘出”,都这么说。淮军自成军之后一直追求西法洋械,光看样子就是青出于蓝。其内在却没有湘军那股精神。湘军临战能团结,战守应援,主帅能如臂使指。而淮军各不相能。张佩纶心里知道,这既是初建时各有山头之故,也跟李鸿章长期不使诸将和睦,视“时时以不肖之心待人”为得意的驭下之道,平衡之术有极大的关系。
“唉!”对朝廷,对这场仗,对这个对他呵护备至却倔强,师心自用的老丈人,他心里叹了无数回气。
日本人打到鸭绿江,关外诸将互不相属之时,电请天津派长公子李经方总握前敌,张佩纶看透了淮军这一盘散沙的本质,他不避忌讳,竭力相争,力劝李鸿章不能有此任命。
“吾固知非太尉不可!”李鸿章当时就动了气。
扇子握他手里,在背上轻轻拍了两拍,“······仆之思归,如痿不忘起,盲不忘视也,势不可耳······”一句韩王信答刘邦书里的句子突然冒冒失失从记忆深处跌了出来。是啊!“势不可耳!”韩王信打的好比方!他心里“哈”了一声,不禁自哂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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