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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大大小小下了好几阵了,簌簌的落。眼下的雪片很大。

    都以为会下得不歇气的时候,雪却停了。只偶尔打着旋儿的飘下那么几片,仿佛一只口袋被彻底翻了个底掉,抖出了最后一点存货。

    等到把这几片也抖擞的干净了,世界的一切就像被人反复拭过后还用丝绒仔细的擦抹了一回,洁净清亮得仿佛尘灰从来没在这个世间存在过。月亮轮廓分明,纹丝不动的嵌在天上,不动声色的把它的光芒投向大地。地面上覆着的雪被裹照在它投下的清辉里,映射出一层泛蓝的光。

    世间的一切好像凝在了一团巨大、晶莹透亮的冻子里。

    没完全冻上的河水看上去像个拦不住的醉汉拖着巨笔在铺满的上等南纸上踉踉跄跄,由着性儿在裹银着素的山包之间或直或弧的疯跑,留下一条不可理喻、飞白的黑道道,又断断续续朝着远处高高低低的山峦中奔去,消失在群山里。

    河岸的缓坡上,蒿草东一丛西一片的挤在雪里,离河岸远些的地方间或有几簇或者一片不谙本分的短茬儿从雪中直直的支棱出来,总要添点杂色,不肯叫这世界白痛快了。

    将这静止、纯粹的世界踩碎的,是一溜顺着河岸移动的黑点。

    只有走得近了才看得清楚——那是一支几十匹马、骡子和人组成的马队——骑在马背上的人有的背上斜肩着步枪,有的把枪斜插在鞍子侧面的绳套里,压在大腿下。除非跟在这支队伍里能听到马蹄在新雪里“噗噗”的踩雪,没有别的声音。人们有的整个儿裹在各种皮毛袍子里,有的把自己尽量挤进鼓鼓囊囊的短棉袄里。缰绳被躲在袖子里的手揽着,也有人身后提灯似的一溜挽着几匹驮马。偶尔有两条在梦里不踏实的腿在马肚皮上有意无意夹上一两下。马跟着马走,马背上那些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子随着马的步子,在晃。在人群上头,透着清的夜空中,旗帜贴着斜杵在骑马人胳臂弯里的旗杆卷成一团。旗角却在风的拉拽下从捆扎中挣脱出来。仔细点看,懂行的一眼就能猜出一面肯定是杏黄龙旗,那一点点龙尾巴还在凛冽的北风里抖咧!另一面么,大概是面认军旗,那就没办法看得清上面写的什么字了。

    头马上的人整个身子连脖颈带脑袋都埋在一领肩背上覆着满满一层雪,裹得严严实实的狼皮大氅里。

    他身体随着马,既没醒,也没完全睡着,记忆和思想在脑海里东鳞西爪、鸡零狗碎的晃荡。模模糊糊的,思绪有时候冲到某个浪尖上,让他心里紧那么一下,倏地又带着啸跌落下去,直冲到最低的地方。有那么一阵像被什么人捏住了脖子,可是心慌得还没来得及反抗,又落在一个暖和的澡堂子里,由着热水往身上漾。他意识里还存留着现实世界,只是在他那毫无头绪的脑海里长长短短,一截一截。他的思绪却无法从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挣扎出来。手拼命想抓,人却随波而去。那张闭着眼、低垂的脸上于是一会儿皱眉,噘嘴,把牙关咬得嘎嘎响,一会儿又松开掠过一丝笑意。至于笑什么,为什么笑,很可能他自己也说不出。就像他同样说不出为什么皱眉,噘嘴和把牙关咬得嘎嘎响。

    一阵突然的罡风像伸出巨大又有力的巴掌,把一大团雪从树冠上拂到空中,飞起一丛雪雾,连着一块块的雪簌簌落下来。

    抖落下来的一大团雪凑巧砸在头马的脖颈上,惊到了圆鼓鼓身躯里那颗同样打着盹,又易惊的心灵。马瞬的炸了毛,暴躁的甩脖子,四条短腿猛力跺着地,急促打着响鼻,像鼻子里装了台那种西洋人的蒸汽机,呼哧的喷出大团大团白气。

    马惊的那一刻,马背上的人两只脚同时就紧紧扣住了马腹。躲在袖子里的手只一紧,带住了缰,勒得惊马两个前蹄不停的抬起来,眼眶里的白眼珠子上都迸出了血丝。埋在狼皮大氅里的脑袋,丝毫没有留恋被裹住时的温暖,一下子就醒了。结满冰碴子,两三寸长的长毫毛皮风帽下的两只眼睛从游移的梦幻里只一瞬间的抖擞就回到了现实世界,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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