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驶往他家的余下时间里,他一直沉默。
梁恒的生母眼下就在我面前,拿着较低的退休金,却总不愿向出洋的儿子要点什么。前不久她还嘀咕着希望儿子与儿媳生一个小孩送给她来带养。我常常看见她麻灰色的短发,看见她挎着菜篮子在菜市场停停走走,在我的早晨和黄昏中一天天苍老下去,于人世间留下那朵幽暗岁月里伸展出来的白菊一一远方儿子白皙的手。这位母亲给儿子捎去的布鞋,我在美国商店也看到不少,从中国进口的,极为便宜,根本用不着从国内捎去。老人家大概不知道这一点。
但愿梁恒不会对妈妈说:纽约的布鞋也很好,也便宜。我想他不会说的。
1987年1月(原题《老同学梁恒》。最初发表于1988年《湖南文学》,后收入散文集《夜行者梦语》。〉记曹进我再次见到老同学曹进的时候,不会提到一九七一年,以免看到他两柱直愣愣的目光和闪烁的泪眼。我知道,那一年在他心头太沉重了。
他下乡七年后回到城里看望亲人,奶奶见面就说她总是做梦,梦见他淹死了。而当天晚上,老人家就中风离开了人世。再未留下一句话。曹进给奶奶抹口腔、洗身子、换衣服的时候,总是想着奶奶的梦是什么意思。
大哥从湖北赶回家来了,处理完丧事,鼓动曹进小夫妇跳出湖南省华容县的乡下,到湖北去,据说那边招工的机会多一些。是的,华容看来是呆不下去了,尽管曹进在那里干得不坏,带去了一大堆父亲的农学书籍,种了许多当地稀罕的花菜、秋黄瓜、芥兰头,让农民大长见识,还应邀去县科技大会上发言。但生活实在太贫苦。小夫妇借居着一间外流叫花子留下的草屋,土砖被风雨洗得没有任何棱角,草顶薄薄瘦瘦的十多年未换过。漏雨,帐顶上要架木盆,屋内要开沟,连灶前炒菜也要打伞。新婚之夜他们顶着一被子雪花抱头哭泣。
他没把这一切向亲人们说过,但奶奶为什么总是梦见他被淹死呢?老人在夜深时也听到了遥远湖乡哗哗的风雨之声吗?
居然还有了孩子,是他娘在晒谷坪发作早产的,当时曹进挑着粪桶外出收粪去了。孩子在风雨天哭得更厉害,童年一开始就被草棚漏雨声蛀得千疮百孔。
是的,得去湖北把命运再赌一把。
大哥说:你们必须把孩子送掉。
知识青年要进厂就决不能结婚更不能有孩子,曹进对这些条文是知道的。父亲还戴着“右派”帽子在牛棚改造,家里的人都困窘得腾不出一只手来,小迈迈不送掉怎么办?或者是失去孩子,或者是三个人都无法得救,上天只允许曹进二中择一。他黑着一张脸,在泣不成声的妻子面前狠狠地调转头去,在外面寻到一户姓周人家,好说歹说,总算使对方同意收养孩子,条件也很简单:一是立下文书字据,以后永不反悔,永不向孩子泄露亲缘关系;二是得半夜把孩子抱过去,放一挂鞭炮,图个吉利。
我决不放鞭子。曹进沉下脸。
为什么?
会吓了小孩。
对方想了想,终于妥协了。那天夜里,曹进写好文书字据,注明孩子的出生日期,将其埋在小孩暖暖的怀中。他没让妻子去送,但妻子失神地用自己的衣给孩子再裹了一层。风很紧,夜色深深如海。大概三点钟的时候,他走到了空寂无人的长沙市五一广常孩子醒了,瞪大清新好奇的眼睛,伸出小手,指着广场上玉兰形的街灯,呀呀叫了两声,表示他看见了灯,看见了灯是亮的。这是何等伟大的发现一他有足够的理由欢乐。
父亲的胸口像猛地空去了一块,看不清道路的方向了。姐夫连拉带推几乎是打架一样不让他回去。
他们终于被那条黑黑的小巷吞下,来到了那扇熟悉的门前。姐夫按照预约的暗号,敲了三下门,喊周奶奶开门,并催曹进把小孩放在石阶上。孩子突然恐惧地瞪大眼睛,盯着父亲,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最后听到的就是小孩的哭声,还有开门的声音,还有一个老奶奶的声音,装得很惊奇:哎呀咧……这就是最后的声音了,这些声音就是我的迈迈。”……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本站网站:www.123shuk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