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高楼大厦正显现新的社会结构,展拓新的心理空间,但一般来说较为缺少个性,以其水泥和玻璃,正统一着所有城市的面容和表情,正不分东西南北地制定出彼此相似的生活图景。人们走人同样的电梯,推开同样的窗户,坐上同样的马桶,在同一时刻关闭电视并在同一时刻打出哈欠。长此下去,环境也可以反过来浸染人心,会不会使它的居民们产生同样的流行话题、同样的购物计划、同样的恋爱经历、甚至同样的怀旧情结?以前有一些人说,儒家造成文化的大一统。其实,现代工业对文化趋同的推动作用,来得更加猛烈和广泛,行将把世界上任何一个天涯海角都制作成建筑的仿纽约,服装的假巴黎,家用电器的赝品东京^所有的城市越来越成为一个城市。
这种高楼大厘拔地升天,正把天空挤压和分割得十分零碎,使四季在隔热玻璃外变得暧昧不清,使田野和鸟语变得十分稀罕和遥远。清代文士张潮在《幽梦三影》里说:“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诗文。”如此清心雅趣,连同它所根植的旧式宅院,似乎已被高楼大厦永远埋葬在地基下面了。全球的高楼居民和大厦房客,相当多数如今已习惯于一边吃着快餐食品,一边因雪想堵车,因花想开业,因酒想公关,因月想星球大战,因山水想旅游开发区批文。当然,在某一天,我们也可步人阳台,在铁笼般的防盗网里,在汽车急驰而过的沙沙声里,一如既往地观花或听蝉,月下吹箫或霜中饮酒。但那毕竟有点像勉勉强强的代用品,有点像用二胡拉贝多芬,或者是在游泳池里远航,少了一些真趣。
这不能不使人遗憾。
遗憾是历史进步身后寂寞的影子。
1995年5月(最初发表于1995年《海南报》,后收入随笔集《夜行者梦语》。〉導己语母
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天,我兴冲冲地乘机从美国直飞香港,心想就要到中国人的地盘了,总算可以把中文大讲特讲了,也就是说口腔可以不再惨遭英语折磨了一一我的蹩脚英语确实与口腔刑具无异,常常一个单词卡住,就把我卡得满头大汗两眼发直。
傍晚时分,飞机在九龙启德机场降落。我从舷窗里巳经看到机场周围诸多广告牌上久违的中文字:香烟、旅店、西洋参等等,一个个字都让我激动万分,似亲人在列队迎候我远游归来。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一出机场就傻眼了,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傻耳了。无论是的士司机,还是小店老板或路上行人,都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话。而且只要我说国语,他们大多给我一种茫然或厌恶的脸色,像对待一个叫花子。一辆黑色汽车开到我的面前,怪叫一声,突然刹住,跳下几位黑衣港警将我团团包围,还是哇啦哇啦地塞来我不懂的话。直到我情急之下冒出一句:“界一I’匕卯⑶乂?”他们才重新打量了我一眼,客气了许多,说这个这个,他们是公事公办检查证件,看我一个大陆人的模样,看我深夜独行还提一个旅行包,颇像案犯携带作案工具,所以不得不生出几分疑心。他们对此表示“缩锐(对不起啦广。
一场虚惊对于我来说倒也没什么,看港警们的风驰电掣动作神速,也让我亲历了一下警匪片的气氛。我大为不快的只是,这些黑发黄肤的同胞居然对国语疾言厉色,对英语恭敬有礼,把香港当什么地方啦?英语不就是一种语言吗?凭什么在全世界畅通无阻而且到了中国的地盘还可充当高等人士的通行证?英语不就是“擂的死(女士广和“煎特焖(先生广以及“狗粪〈女朋友广吗?不就是“花生屯〔华盛顿广‘牛妖(纽约广‘我太花〔渥太华广以及“没得本〔墨尔本V’吗?不就是全世界风尘仆仆的“逼得你死(生意广以及好莱坞那些“酸的馒头(多愁善感广和“爱老虎油〔我爱你广吗?……为什么我到了珠江流域还要受这种鸟语压迫?还不能自由呼吸中国人的母语?
我怒气冲冲,在心里把国语大大地自我优越了一把,这才在警车消失的大街上吞下一口恶气。
这是我第一次到香港。自那以后,我每次到香港’都发现中文的地位居然节节升高。先是机场有了亲切的国语广播,接着很多商店的招聘广告都申明会国语者优先。最后,在接近一九九七年的时候,我到香港已经不容易见到我的几位内地朋友了。他们忙啊,忙着各种各样的国语业务,常常是约我餐馆吃一顿饭,还没说上几句话,就急匆匆要到培训班或者某人家去当国语先生,据说不少高官和巨商都是他们的学生。这使我十分开心,情不自禁地在大街上把国语说得理直气壮、威风八面,似乎我是香港人民不请自来的免费语言教练,甚至我就是刚吃完牛腩粉的中国主权,已经提前来接管香港了。我自知这有点可笑,因为国家外交部并没有派我来充当语言先遣队,香港流行英语其实也不算什么缺点,相反倒是这个城市较为国际化的特征之一。我只是高兴没有人再来找我一口国语的麻烦,高兴自己见证了国语的耻辱地位终于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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