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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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唱吧。”

    她从悬吊双脚的高凳上跳下来,背着双手,冲着一个脏兮兮的墙角鞠躬敬礼,把这里当成了演出舞台。刚要开口,她又想起一个重要问题:“我脸上没有抹红呀。”

    “不要红,你就这样唱吧。”

    她半信半疑地同意了。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你就滚他妈的蛋^她咿咿呀呀唱得不太清楚,我开始没听明白,一旦听明白了便顿觉恐惧,继而愤怒:“不要唱了!”我大喝一声。

    她吓了一跳。

    “唱得一点也不好!”我恶狠狠地说。

    她当然不知道我为什么发火,哇哇哭乱了一张脸。后来被我拉着往回走的时候,两脚乱蹬乱踢,把鞋带都踢散了。

    四我以为小红会记住这一天,记住这件事的,这是我的错误。十几年后她再见我的时候,已经是通体散发出成熟气息的大姑娘。她对那一天早已没有任何印象,只是一个劲要我洗手。她的未婚夫以及大哥哥全家都一个个热切地要我洗手,对我的手争先恐后地给予关心,使我擦了三道肥皂也暗自惭愧。

    他们为我摆上了丰盛的饭菜,安排了防疫病的公筷,然后神色紧张地讨论流行病,流感、流脑、乙肝、甲肝、二号病等等。她的未婚夫说了一个乡下人边揉面边揪鼻涕的笑话,小红,哦不,现在是小虹了一一对他投去开心和欣赏的目光,抿着嘴带头笑了,于是全家也哈哈大笑。

    首都的周末之夜充满笑声。小虹关切地问我是怎么来他们家的。我说坐地铁。他们立即齐刷刷惊恐地睁大了眼,说你怎么能坐地铁?地铁最危险了,万一断电什么的怎么办?万一有传染病怎么办?他们强烈要求我今后坐公共汽车,再不就打个电话来,让你大哥哥派车去接一接。

    吃完饭,表哥披着他的将军服,正要同我说说中东战争。他的几个下级探头探脑来求见首长,进门后立即熟门熟路地把小筐荔枝和小箱鱿鱼送进厨房,并且对包括我在内的首长家人一一强加媚笑。表嫂嗔怪地说,老王你怎么又这样?被称作老王的理直气壮:“这有什么?我这次出差广东,一点也不麻烦么1

    表哥只好放下中东战争,去与他们在客厅里应酬。我无事可干,只好看看他家的书柜,看看成套的党史、军史、哲学以及政策。书柜旁边挂有一只巨大的龙虾标本,冲着我张牙舞爪。

    表哥送走了客人,又过来与我聊天。他说你还在作协工作么?你们文艺界也真捣蛋。你看现在那些流行歌,成天就是爱呀爱的,战士要是都爱来爱去,还怎么打仗?

    我想说明作协不等于文艺界,我更不是文艺界,没法对流行歌负责。

    他没等我伸冤就说:“我不准他们唱了1

    “你这不是违反政策吧?”

    “哪来那么多政策?打得蠃就是最大的政策1

    然后,他再次叮嘱我下次来不要坐地铁了,地铁太容易出事。我说我坐公共汽车,不会坐地铁了。”

    “对,不能坐了。”

    “我不坐了。”

    “我马上要出差。不过不要紧,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来。住什么招待所?那多不卫生,就住到家里来么,这不就跟你家一样?好不好?嗯,我跟你说,不要坐地铁了埃嗯?”

    我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问题,是再次谈地铁还是谈招待所?我只能含糊地点着头,看他急匆匆地寻找话题,似乎心事重重没话找话。

    我有点后悔到这里来了。我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骑到大哥哥的肩上,抢过他的军帽或者挂上他的皮带,而且愚笨得总是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问题,那么来这里做什么?三伯伯已经去世,死于咯血,死前常闹耳鸣。我只能瞥一眼她睡过的那间房,那张床。那张床拥抱过一位老人的夜晚长达几十年^她给过我苹果,长相也与我极其相似一亲人们都这样说。因此我忍不住想像我的鼻形,我的眉形,我脸颊的线条,曾一次次淹没在那张床上的黑夜里。那是不是我呢?为什么那不是我呢?如果说人都是首先以其面相而存在并且被人认知的,那么床上的面相为什么不就是我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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