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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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相反,如果你在这里看见面色苍白、人瘦毛长、目光呆滞、乖僻不群的青年,他们衣冠楚楚,从不出现在田边地头,你就大致可以猜出他们的身份:大多是中专、大专、本科毕业的乡村知识分子。他们耗费了家人大量钱财,包括金榜题名时热热闹闹的大摆宴席,但毕业后没有找到工作,正承担着巨大的社会舆论压力和自我心理压力,过着受刑一般的日子。他们苦着一张脸,不知如何逃离这种困境,似乎从没有想到下地干活也是突围的出路之一。他们因为受过更多教育,必须守住自己的衣冠楚楚和怀才不遇。

    我曾经想帮助这样一位知识青年,就让一位在银行工作的朋友,从单位里淘汰的电脑中找出有用的配件,拼装了一台电脑送给了他。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大专毕业生并没有按照我的要求去学会打字,更没有学会查找科学养殖的资料,而是用电脑看武打影碟,玩电子游戏,异想天开地想在网上找到私彩中奖号码一一八乡的地下私彩这两年正是高峰。他对我投来疑惑的目光,不相信央视网站和港府网站上没有猜码的暗示,也不相信香港影星张国荣没有做过变性手术。他再一次证实了我的愚蠢:就因为这一台电脑,他父母白白支付了更多的电费、上网费以及维修费,抢收稻谷时更不能指望儿子来帮上一手。这台万恶的电脑使儿子成天在屏幕上寻找知音和安慰,更有理由远离劳动和厌恶劳动,对父母有更多蔑视和冷漠。

    奇怪的是,他的父母并没有责怪我,眼里反而增添了莫名的兴奋和欢喜。在他们看来,儿子不仅在城里学会了吃袋装零食和打手机,而且又通过电脑熟悉了张国荣一类名流,当然是更有出息了。他脾气越来越大,当然也更像一个人才了。他们提来一只母鸡,对我送来的现代化千恩万谢。

    我能说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说’只能庆幸那台电脑终于成了一堆破烂,庆幸一个备用硬盘还扣在我手里,当时没有一古脑都交给他儿子。我还知道有一个危险的念头正在脑子里升温:我是否还应该庆幸有那么多乡下孩子终于失学或者綴学,没有像他们的儿子一样进城读书?我是否应该庆幸中国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因此尚有大量的山里少年未来得及受到现代精英教育的心理污染和精神残害?

    这个念头似乎荒唐^但九十年代以来很多地方的教育已经使事情变得这样荒唐,对于巨大的边缘化社会群体来说,一方面是读不起书,一方面是读了书以后更加无能为生,甚至无心向善,以致山里人也许需要用失学和綴学来护佑人心,阻止下一代人向充满着蔑视、冷漠以及焦灼不宁的惨淡日子滑落。

    这真是一种让人绝望的两难之境。

    山里人是朴实善良的。他们的家居正堂里,常常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显示出“师”是社会道德的最后支撑,是他们心中最后的寄望。我不知道,如果这个“师”,这个人心中最后的依恃,也在市场化的拜金主义大潮下崩溃,他们将会走入一个怎样的未来?而这个千万人的未来能否被现代精英们绕过去?

    正因为如此,我想起了我并不很熟的王琳讲师。她也是从农村来的,肯定也背负着沉重甚至辛酸的故事,但她顽强坚守着教育最基本的定义,人生的每一步,包括在一场文凭供求游戏中无奈退场,也许都有我们不易察觉的伤痛。我向她遥遥致敬,希望她有一天能重返山乡,接受我一碗清茶的尊敬。

    00年9月(最初发表于00年《文汇报》,后收入散文集《然后》。〉戈壁听沙

    六十年代末,一小群中学生曾想瞒着父母去新疆参加军垦一一其中便有我这个初中生。那次逃窜未遂的记忆被悠悠岁月洗刷模糊之后,直到去年,我才寻得一机会西出边关。

    据说我去得不是时候,草原已枯萎,河流已干涸,葡萄园已凋零,肃杀寒风把梦境中的缤纷五彩淘洗一尽,只留下一片沙海。沙丘,沙河,沙地,沙窟,举目茫茫,大地干净。不管你什么时候在车上醒来,疲乏地探头远眺,看见的很可能仍是一片单调的灰黄,无边无际又无声无息,让人觉得车子跑了几天却仍留在原地。沙地上常见曲曲波纹,或紧密或空疏,层层如老人肌肤的皱折;每一层当风的那一坡面,还稀稀薄薄地披一抹灰黑,似古老的沙漠生出了一层锈。(未完待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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