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县的人有高低贵贱,樵县的酒也分三六九等。
富商豪客,去的是赊春坊这样好酒好菜的销金窟;小有闲钱的,去的是有酒有肉的食铺,比如某间姓路的铺子;至于穷苦百姓,若是实在馋了酒,便只能去酒帐子。
酒帐子,顾名思义,是临街支起的四面漏风的棚帐,酒是浑浊飘渣的蚁酒,下酒菜也只有炒黄豆和腌萝卜两样。
由于地方小,客人多,连桌椅板凳也无,一个个短衣帮肩膀挨着肩膀,帐子里的汗味比酒味更浓。
封生,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
哎,滚边儿去。
一只臭烘烘的肩膀往他身上一挤,差点把封生挤出帐子。
冷风一吹单薄身板,鸡皮疙瘩直冒。封生臊眉耷眼,那些力工们却不放过他,瞅着他笑。
这不是封公子么?
听说你又去偷姑娘了。
这次也没偷成。
差点叫人家的爹打死。
封生缩了缩脖子,嘴里嘟囔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之类的话,有个力工朝他挤眉弄眼。
封公子,听我一句劝。偷不成姑娘,可以去偷汉子嘛。别白瞎了你这俊脸蛋。
就是就是。学学赊春坊的兔儿爷,屁股一撅就能来财,不比你那支笔杆子挣钱?
封生涨红了脸,捏起拳头。
然后他没敢吱声,默默又向外退开一步。
又是一阵哄笑。
怎么怂了?
诶,封公子可没怂。人家是觉得,自己那只手金贵,咱们的臭脸不配挨揍。
要是磕坏了手指提不动笔杆,可就没人买他的画了。
是的,封生是一个画师。
按理说,樵县这种地方,养不来笔墨丹青的风雅。封生能不被饿死,全靠他的妙笔不同寻常——
他画的是春宫图。
封生本是京城内颇有名气的画师,正经的那种,但他某次醉而提笔,画了一幅牝鸡司晨图,当时正是魏忠贤当政,他被人告发,死里逃生逃难至此。
后来,阉党覆灭,但他没有路引,入不了关,又没钱上下打点,只得滞留在樵县,继续靠春宫图维持生计。
红袖添香本是雅事,怎就叫你们这帮泥腿子说得如此不堪?活该你们做马当牛。我堂堂大好男儿,如何值不得一个好女子做婆娘?
封生暗自咬牙,一众力工脚夫越说越欢,正当话题重新绕回屁股上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叫好声。众人眼瞅有了新乐子,便抛下他纷纷涌出酒账。
甚么热闹?
封生挤在人群后头,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方罩着红布的木柜,帷幕之间,一名美人正翩翩起舞。
但见这美娇娘一身华贵衣裙,柔顺黑发随着舞步飘飞,拂过娇嫩的脸蛋,让人见了心生无限怜爱。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美人只有五寸高。
原来是一个木偶!
好笔墨,好颜色。
封生愣愣盯着木偶的脸蛋,不禁痴了。
他是个自忖妙笔生花的人,却也描摹不出如此美貌。瞧这脸蛋生动鲜活,栩栩如生,睫毛都仿佛挂着泪痕,哪里像是木头雕刻的?仙子下凡也不过如此!
盘铃乐声一止,一舞终了,人偶俏生生立在台上。
一个褴褛老头从柜子后头转了出来,也不吆喝,捧着盘子直直走向人群。
这么一来,人群纷纷散开,倒只剩封生一个呆站在原地。
封生咬了咬牙,从袖袍里抠出两枚铜板丢进盘子。铜钱一碰盘底,发出寒酸的声响。老人家,你这人偶,可否与我近前一观?
老头耷拉着脸皮,默不作声,回到了柜子后头。
没过多久,盘铃声又起,人群重新汇集拥挤。
这木头做的姑娘,你又偷不了,充什么硬货啊。
一个力工故意撞开封生。
封生踉跄两步,不为所动,愣愣出神。
刚刚一瞬间,他分明看到那人偶朝他瞥了一眼!
绝不会错!
封生鬼使神差地探出手,发了疯一样往里挤,但提笔的手哪里斗得过扛货的肩膀?反倒挨了一阵推搡。
不知谁一肘捣在他肚子上,险些把酒水打得吐出来,封生捂着肚子痛苦蹲下,等他终于缓和了疼痛,人群却已经散了,那卖艺的老头也不知去向。
街上人流如潮,封生找了一遍又一遍,拉着人不断打听,却一无所得。眼瞅夜色将至,街面马上就要不太平了,他这才怏怏回到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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